隨便寫寫隨便好

後來，在前往守陵的路上，呂芳將另一樣公主的遺物交給了他。

她留給了他兩份遺物，她手上那串和他成對的和闐玉佛珠，在御審時救了他一命。另一份，則由呂芳此刻親手交給他。

這串玉佛珠果真有護命的作用，他自己那串早在發瘋當日便應聲斷裂，幸好接上這串，因為是千歲遺命，連已無顧忌的陳洪都不敢奪下，任他戴著御殿受審，也因此在最後關頭，皇上心有不甘還想再發作什麼之際，陡然見到他腕上戴著的這串玉佛珠，登時想起過往種種，那還是御賜給嘉善的，要保她一世平安，一生快活……。

御審結束，楊金水隨即被送往朝天觀，三年後呂芳持著御賜的仙符，悄悄將他接出宮外守陵。

她讓呂芳用印，在諸多按沈一石帳本記載的款目所假擬的內廷銀票上，蓋上永壽宮的欽印。

呂芳自然不肯，這哪能呢，這是蓄意要把爛帳都算到公主一人身上，可這公主分明是宮裡與此案最無關聯之人，這麼多年來儘管受人爭議，但其實她對此等權勢名利之事最無半點貪慾，尤其是這三年來楊金水出任織造局後……。

她的病自小落下，任他再細心呵護，眼見好些了又受刺激，如此反反覆覆，本就是潛伏的致命傷。上回御前逼婚，雖意外成全了她的心願，實際上卻耗盡氣血，現在每回發作，病勢就直入心脈，五臟六腑瞬間崩裂般痛苦難當。從那之後，她全是靠自己的意志力支撐，她答應過他要好好照顧自己，把病養好，等他回來後，就再也不管什麼錦衣衛，什麼內廷的事，小倆口安心過日子便是。江南貪墨一案雖然棘手，但謹慎些應該也就有驚無險了，所以她得撐著，一日挨一日地撐下去。

偏偏江南那裡半路殺出了個耿直的清官，一心只認正道天理，直行直為，顧不得世間原本亦存在多少迂迴輾轉，屈的偏要理直，糾結的必要拆散，亦注定多少性命將無端牽扯其中，摧枯拉朽一朝殆盡。

他就要啟程到江南了。換上了那身大紅織金蟒掛，煞是好看。他到床畔和她說話，就要動身了。她最喜歡看他穿這身衣裳，也最不喜歡。看見了總表示她和他之間得隔著一層君臣主僕的距離，甚至於是實際上空間的距離，就像現在這樣，他又得去浙江了。

毀堤淹田的風波未平，沈一石竟又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田，這趟去他是否還能置身事外，平安回來？何時回來？她又是否能安好地等著他回來？都是前程難測，兩個人心裡明白，想都不敢想，以至於反而現在能輕鬆點如平日相別。

最近她犯病的頻率越來越急，今早一陣急咳之中竞又咳出了鮮血。他接過錦帕後才發現，但她症狀仍然緊急，只得順手將錦帕塞進腰間，忙著拍背進水安撫情緒。一連忙到傍晚，她睡了會兒，才稍得休息。

不一會兒她醒過來，他倚過床畔陪著她說話，被她發現了那條錦帕。沒看清楚大概也知是怎麼回事，沒有立刻清洗換除反而帶在身上，就表示有事讓他猶豫了，掛心了，那大概也就只有這種情況。她也沒說什麼，微微伸出了手。知道瞞不過，只得交到她手裡，一看，仍然沒說半句話，神情還是和之前一樣，低著眉。

他難得能睡得這麼香甜呀，眉宇都鬆開來了，人一放鬆，無事的臉龐竟像泛起了笑，微微的卻是無限的欣喜。

這幾乎是從未見過的事，她沒先睡，沒確定睡得好，他根本放心不下，哪能睡得安穩？所以都是他哄著她睡，唯有半夜醒過來，安靜看了好一會兒，可夜裡暗，且不多久他便會警醒。就算能看見他熟睡的模樣，多半也是疲累不堪，知道他夢裡都不得輕鬆，諸事牽掛。

說好了三天都不讓她下地。這話要說法自然有，倘若公主再受一點刺激責任誰擔？但此等匪夷所思的話，明擺著是要讓裕王等人難堪。她心裡清楚，這是他決意替她甩在裕王臉上的一記耳光，便也由著他去，乖乖聽話。

其實哪能真不下地，怎麼也得梳洗更衣，走動走動。這就苦了底下一幫小太監，整三天，誰要敢讓千歲的腳不小心沾著了地……他淡淡一笑，沒說後果，自然也不用等他說，誰也知道沒別的後果了，各自忙不迭地顧腦袋去，從內織染局、尚衣監各處，拼了命的搜集來整潔合用，質純色艷的繡褥、軟毯，緊跟著公主亦步亦趨地搶先在前頭鋪襯好，隨手更要抓緊個小花墊，以便隨機應變，千萬不可冒出個萬一。

半夜，她又恍恍惚惚朦朧著眼，不安地忽然抱住他，像心裡多少委屈講不出來，虛弱單薄的身體伴隨著他每個細微的呼吸、起伏，敏感地微微顫抖，止不住地閉著眼哭泣。

他能讓她安下心來的方法，就是比她擁地更緊些，再緊些，輕柔地一點一點往上加，慢慢地再把她抱緊些，讓她更貼進自己的心口，卻還能透著氣，比蟒蛇繞住動物的力道再輕一點而已，幾乎就是了，讓她能更安穩地靠在自己的懷裡一邊哭一邊睡。

他擁住了她後，輕輕地又將她鬆開，稍微推離了些，但還是鬆攏地環住她，然後伸出手，解開了她腰間的衣帶。

雖然每日都是他在服侍，然而到下定決心的這一刻去觸碰時，他才驚覺她怎麼這麼的瘦，都是給他們整的，這幾年他到江南去，私下還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？雖然她會當他的面發火鬧脾氣，可真正的委屈其實都沒有說。

永壽宮，眾人忙出忙入神色慌張，悉數噤聲。太醫看過了，都語帶保留，只叫盡量讓千歲靜養，勿再受刺激。消息也回報了皇上，婉轉表示千歲此番犯病，耗盡元氣，最兇險之處，即在病勢難測，時緩時急，還得觀察。說了半天，等於沒說。

緊張氛圍裡，反倒有個人像卸了線的木偶般，只是呆坐在銷金帳旁，茫然落淚。

原本旨意是讓群臣向千歲呈報壽辰慶典之事，順道叫上他陪著，沒想到竟是個幌子。西苑玉熙宮裡，皇上、裕王、和徐階一黨根本是分三路夾攻，硬逼著公主允諾嫁給許從誠。先是兜著圈子轉，忽然便唐突地問她覺得許從誠如何，許從誠出身江南理學世家，於翰林院中獨出一秀，此次初出茅廬輔理軍政，即成功牽制西北韃靼犯邊，堪稱文武雙全，有功朝廷，這樁婚事真可謂珠聯璧合，與千歲壽辰合辦更是喜上加喜，上順天意下撫民心呀。至於該如何進行都聽千歲的旨意，務求順千歲的心，千歲是皇上的掌上明珠，這婚事當然要辦得盛大隆重，普天同慶……。

彷彿此事早就說定了，現在只剩實際的籌備。可什麼早說定了？什麼叫都順千歲的意？只要是要她允諾這樁事就絕對不可能有半點順心，更何況是這樣突然往死裡逼，軟中帶硬逼她就範。公主從未受過這等屈辱，生平頭一遭如此不堪，竟還是自己僅存的兩個至親一手促成，內心早已劇痛萬分，強壓下隨時會一發不可收拾的病症，起初她還能冷靜以對，盡可能四兩撥千金地駁回去，她得讓他也能全身而退，以免三方逼婚不成便把這筆帳算到他頭上。另一方面，她心中還有期盼，期盼至親的父兄尚有一絲顧念她的情感，這些年來對她的寵愛包容都是真心的，是因為她是他們血濃於水的親人，而不是一顆可任意擺弄的棋。

她肯讓他去江南織造局，一去四年，真是任誰都沒想到的事，都以為明日太陽真會打西邊出來了。其實也不意外，這中間自然彼此折騰受罪不知多少。反正只要是遇著她，再怎麼理直氣壯的事都得倒過來，像他打心一橫硬咬著牙自請外調，原是希望能斷了公主的心思，讓她或可步入正軌，結果反而演變成他下了決心承諾她這四年一過，就絕不會再離開她，怎樣都不會。

如此三年過去，北京和浙江裡有兩個人兒就這樣一日挨著一日，有時甚至是一個時辰挨著一個時辰地算著過，好不容易挨著了回京敘職的時候，像這回為著浙江毀堤淹田一事，意外又讓他多待上了些時日，兩個人親近自然更勝以往。

她沒他在時總是睡不安穩。他在的時候會把她像小孩一樣抱在懷裡，她身體弱又是個女孩兒，所以身子骨輕盈，相對來說還是嬌小的，如此伴著她入睡，輕輕拍著她的臂膀，哄她度過初睡時夢魘的驚擾，再把她放到床上安睡，過程不會太辛苦，筋骨疲累。

她倚著他的胸口，聽著他的心跳聲入睡，感受著他的體溫，有時入睡後小手不自覺會蜷緊，稍稍拉扯住他胸前一小塊衣裳，拉著不肯放，才能安心熟睡。

身為公主的大伴，自然在宮裡有側房供他生活起居之用，以便就近照看公主。但公主小時候，絕大多數仍是由他抱著安睡，這也是萬不得已的，不這樣她就睡不著，連在夢裡都會哭鬧不休，又傷了身子。由於那時公主還小，加上公主的病根終歸於一樁悲慘的禍事，因此眾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許此事。

但公主總是會漸漸長大的，儘管連皇上都不敢當著面，直接說公主的不是，仍然是盡量地容忍，但他也不得不為公主想，若壞了名聲，日後怎麼能有個好歸宿？於是他開始有意無意疏遠她，盡量讓宮女服侍她就寢，自己則逕自回到隔鄰的廂房歇息，無意留在銷金帳裡。

後來，等她再大一點，知曉人事了，即便心思還是一樣但總不能真的日日這樣為難他，於是再不甘願也得勉強自己多少吃一些，實在吃得食不知味，灰心極了。

他聽到公主終於肯單獨進食，一方面高興，另一方面不免也有些許落寞。忽然動了心思，偷偷夾藏了點東西從司禮監帶回去。

宮裡差人來，回報千歲用膳的狀況。還是少得可憐，餵三口沒進一口，心神不寧沒一會兒就起身走動，繞著張黃花梨木桌晃呀晃的，食量不足接下來怎麼好進藥呢？光今日午時的菜餚就連撤三回又進三回了，但就沒一樣能對她的味。

他好不容易忙歇，抓緊時間才囫圇吞棗地吃了點東西，等會兒還得忙，這下可好，吃都沒得吃了，只得和司禮監暫告了假趕回去。

他素來透著一股懶散的傲慢，這多少與他在宮中生活多年，早已看盡人事盛衰有關，加上得寵，無論是千歲或是呂公公，兩個大內的掌權者都真心待他如至親，人生如此夫復何求？因此無論遇著什麼事，他都慣常一派沉著安靜，帶著悠哉的冷漠，下狠手時也是，想來他提議屯兵駐壩毀堤，以便迫使農民改稻為桑，因此造成數百萬生民一夕死傷之事，不也只是在輕描淡寫間就促成了。

惟獨遇著她時，他那雙天生裡似笑含威，令人如臨深淵的眼眸，卻再怎樣無情都是動人的，所以公主根本不怕他，縱使等她漸漸大了之後，他怕壞了公主的名聲，一度特意疏遠她，甚至自遣江南織造局，還乾脆遂了沈一石的意圖收下芸娘在屋裡，都不能真正挫折她。傷心自是難免，可她清楚，他根本沒有真正拒絕過她，也根本無法拒絕她。

不過儘管公主天生稟覆不凡，要將她細心養成這樣一個玉人兒仍非易事。長年累月糾纏的病根，極容易遭受刺激一發不可收拾，心理生理交互影響，若沒有費心安撫、調教，遲早是個廢人。於是身為大伴，他擔起這個職務是比誰都辛苦，不只生活起居需要格外留神，樣樣照看，還得想法子勸誘公主精進各種才藝，否則公主便不肯學，提不起精神學，只有大伴感興趣會去做的事，才能開啟她的好奇心，頭偏一偏，眼睛定定地看，一番若有所思後，便上前去要大伴教。

所以雖說他僅是一名身分卑賤的太監，幼時也不知是否入過幾年私塾，便飽嚐戰亂飢饉之苦輾轉進宮，可他飲食穿衣，琴棋書畫皆曾細心涉略，長年浸染其中，品味自然不俗。

皇上對這個女兒的寵愛，自然與對先后方氏立下的承諾有關。但隨著公主日漸長成，這份寵愛毋寧更來自於公主本身的因素。嘉善公主自小就出落地素淨動人，渾身上下兼帶著一股英氣，甚至勝過她那向來「孱弱敦厚」的皇兄裕王不知數倍，更像個男孩，只要不犯病，便愛騎馬射弓，無一不能。到後來掌管錦衣衛和東廠，處置外務更異常冷靜果斷，說殺就殺，臉上卻還是一臉誠摯，隨後浮起一抹和善的微笑，越發叫人憚懼。

然而另一方面，她對至親的人，卻也天真體貼近乎異常。雖然自己的父親就是殺母兇手，可在皇上面前，她仍然是單純一個想讓父親開心的女兒，彷彿完全喪失了對這樁慘事的記憶。看那眼神果真不是裝的。只要不要觸犯她的禁忌，好比說找她大伴的麻煩，害她犯病，那她就是大明朝裡最光華燦爛的一朵大紅牡丹花，誰都要忘了先前的畏懼嫌隙，願極盡可能地疼惜這位公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