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就要啟程到江南了。換上了那身大紅織金蟒掛，煞是好看。他到床畔和她說話，就要動身了。她最喜歡看他穿這身衣裳，也最不喜歡。看見了總表示她和他之間得隔著一層君臣主僕的距離，甚至於是實際上空間的距離，就像現在這樣，他又得去浙江了。
毀堤淹田的風波未平，沈一石竟又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田，這趟去他是否還能置身事外，平安回來？何時回來？她又是否能安好地等著他回來？都是前程難測，兩個人心裡明白，想都不敢想，以至於反而現在能輕鬆點如平日相別。
但真要離開了，還是萬般艱難。內廷的人都知道這層，說好了是上晌時分起身，時辰都會自然往後延，這會兒真是延到不能再延了，也還得再延一下。他走到了床邊，稍欠了個身坐下，就像一抹紅霞流連徘徊，依戀在天邊。他頭上的這片天，此刻忽然生出了晴朗的光輝，透透的光，看著他瞇著眼笑了起來，直看著，眼裡就只有好看二字。他知道她喜歡看著這樣的他，就安靜地讓她看。
她伸出手來，穿過維巾撫著他的臉，他的冠帽兩側披垂著滾地金邊的維巾，修飾了他略顯削瘦的輪廓，襯著白皙的肌膚，隱約閃出紅光，人更俊秀大氣了。
他知道她捨不得，順著手勢便靠了過來，把她拉到懷裡擁著。像哄小孩睡覺般，細細絮絮地和她說話，叮嚀她要吃藥、要安心養病、他去去就回來了，忍耐一下幾個月就過去了，不打緊……。
她應聲點點頭，該分開了，又仍然低著眉在他心口眷戀著，他看見那蜷緊的小拳頭努力想放開，又遲疑地仍勾著，放不開，掙扎半天看得他都快掉出淚來了。她低著眉，看不清楚眼色，但想也知道一定又是淚光婆娑在眼眶裡打轉，不敢給他看見，想自個兒看有沒有辦法收回去。他深深吐了口氣，心想沒辦法了，擺手讓身旁的人都退下，自個兒先輕輕推開了她些，來，芸兒，把這個換上。
他幫她卸下了外衣，也把自己剛穿好的那套冠服又暫時解下。他把內裡的白衫交換給她，幫她穿戴好。
還是大了點齁？雖然兩人身型差不了多少，倒底他還是個男子，衣服穿在她身上鬆逸了些，她下意識地要把衣服拉緊點，那是他的衣裳，她想更貼著它。
兩人都淡淡地笑起來，他自個去換了一套新的，邊把她換下的白衫折好，放進描金漆盒裡。
仍是邊和她說著話，不時擁著她。好一陣子過去了，最後他還是決定把她哄睡了再離開，免得她親眼看他離開會太傷心。她乖乖聽話躺在他懷裡試著入睡，又過了半晌，終於睡熟了些，輕輕地將她安置於床榻上，手搭著她的心窩輕輕地拍著，其實不管是抱著擁著她的時候，或是現在，他也是和她一樣捨不得，心想再多看她一眼，再一眼，想牢牢記得。以前是怎麼捨得和她分開的，怎麼就捨得的呢？
終於還是得走了，硬是一股氣地起身離開，上了轎。不敢再拉開簾子往回看，深深地吸吐著氣，手搭在漆盒上，離不開。
他讓芸娘搬出了屋子後，屋裡重新換了整潔的寢具，擺設也少了，他把那件白衫從漆盒取出，壓在枕頭下，只露出一小截，就這麼枕著貼著他安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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