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從他做了她的大伴，隔年起公主便記得要給他賀壽。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裡聽來的，怎麼就想得到呢？總之隔年某天，他偶然瞥見公主十根小指頭染得嫣紅嫣紅的，登時嚇了一跳，以為她是受傷或是病症發作，一顆心都哽到咽喉了地，屈身把她拉近詢問。底下的人趕緊撇清，輕聲道：乾爹，您別冤枉了兒子，是千歲爺知道您老今日壽辰，晨起您出門後，便要人教她煮顆紅蛋給您壓壽呢。
煮碗壽麵和雞蛋這事兒，她還肯由旁人半哄半代勞地完成，可輪到給蛋殼染色這樁，說什麼都不肯再讓人插手，於是年年都出現這十指的嫣紅。公主雙手端著個小竹籃，遞給他。
大伴，給。
他打開覆在上頭的絲帕，便是一枚染得通紅的彩蛋，伴著一朵梔子黃。
這簡直是拿把刀在他心頭一刀一刀地劃。作了太監這等身分就是死了一回，即便宮裡還有老祖宗的疼愛，也不乏知交莫逆，偶爾也會借賀壽名義熱鬧熱鬧，但畢竟平日裡人多事忙，況且同是天涯淪落之人，誰還真煞有其事掛記這個，徒惹彼此不堪而已，更別奢望還有誰真把他們當人看的。
乾爹，按習俗您老得剝開蛋殼，把整顆雞蛋都吃了，除災厄，又是新的一個人了……瞧，千歲爺還等著呢。
兀自頹坐在黃花梨木墩上斂眉深思的他，這才回神瞧見公主正仰著頭等他吃那枚紅蛋。他緊著咽喉一邊微笑起來，拿起那枚彩蛋給公主。
來，讓芸兒敲。
一邊把頭壓低些，眉頭不自主地皺起來緊閉著眼，讓公主拿彩蛋叩他的額頭，第一回太輕，又敲了一回，公主可開心了，笑聲鈴鈴。
總算破了個綻，但公主還沒有鬆手的意思，於是他便把公主抱到自己膝上，環住她，雙手攏著公主的小手好讓她穩當地剝蛋殼，十根小指頭又染得嫣紅嫣紅的，非常專注地在剝。一小片一小片，他一邊幫她把殼屑屑揮掉一邊幫忙剝，終於裸出一顆白裡帶紅的雞蛋。
他先吃一口，其實這時吃保不準真會噎死人，本來就已是哽咽難忍，還要再加上這麼一口。但他總算是挺住，邊微笑邊把蛋送進公主嘴裡讓她咬一口，就這樣每年每年，他們倆都要同吃一顆彩蛋來幫他過壽。
至於那朵梔子黃，自然也是公主送他的，人還小，最大的世界也就是到御花園裡走走。再大一點，她也還是每年親自為他染顆紅蛋、送他一小朵花，其實再貴重的禮物也賞賜得起，所以根本不送他那些。
花兒每年都不同，起先是御花園裡的花草，端看當年當時公主最心愛的是那一株。後來，公主就每年自個兒栽種一種新的花卉，平日裡雖是不動三寶的貴人，可再普通的花草一經她的手，便栽養得猶如奇花異卉般，煞是奪目，不知情的人總以為又是異國朝貢的新品。這些花兒等一年輪過了，便從永壽宫裡移往御花園，於是御花園裡的花草樹木是一年比一年新艷絕倫。
他收下了那些花兒，從內織染局那兒討了法子，讓收在冷金箋裡的花草年月再久，顏色如新。待一段時日後，剪下其中一小節，交由銀作局摻金鑲玉地製成花鈿。公主向來任一束烏溜長髮披垂而下，只在耳側梳起隨風鬢，以寶釵花鈿稍加裝飾，便出落地一派英氣嫵媚。他也不說，不定哪日便用新的花鈿親手幫公主簪上。這些時新的花鈿，有時她看得眼熟，卻照樣不說，就是慣常戴著，冷落了其他的珠釵寶環，且這些小花鈿卸下後，都要另外放在一個小盒盒裡仔細收好，其他人誰要是碰了，就是自己和自己的命過不去。
留言列表
